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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些人,那些事。

一直到搬離從小到大住了十五六年的國安街,如今而立的現在,才想起始終沒學會怎麼立起家裡店面鐵捲門的門柱。

對那條街的印象越來越模糊,連鄰坊街廓都要拼拼湊湊,反覆查問,才勉強擠出記憶裡依稀的秩序。好多小路,早就忘了怎麼起頭,如何鑽探。

十五年了,人生至今前後階段的版圖剛好來到一個巧妙的平衡。當年搬家徹底顛覆了生活的板塊,始料未及的是,竟也搬動出人生的分水嶺,過去和現在從此劃分一道明確的切割。而今新家再也不新,舊家的種種湮沒在荒蕪的過去裡,記憶的存在感就要流失殆盡,再差一點,安平望海的日子就要超越鹽水溪北了。奇妙的是,人的足跡無論停佇何處多長多短,總有一些片刻,哪怕只是一幕幕瑣碎毫無意義的過場,離開後再回望卻發現深印腦海揮之不去,成了沉甸甸的回憶的重量。

我想起國中有一年冬天某個刺骨冷冽,天還沒亮的清晨。一如往常,挨著牆上的小夜燈下樓,摸黑準備出門。只記得那天早上好冷好暗,時間還睡在昏沉的夜色裡醒不來,誇張的裡裡外外包了五六層有吧,才悵悵然準備騎車上學去。

想是某種約定俗成的默契,那個年代的畢業生,家家戶戶,升上國中之後就得開始自己騎車上學(相信現在也是,但當時這股約束的力量更強大),彷彿一場象徵獨立的成人儀式。我們的國中有泰半人口來自文賢海佃路沿岸,我住的那條街當然不例外,更是學區中的學區。每天清晨約六點半左右,無數清一色青綠嫩粉的少年男女騎著單車,車上架著軍綠帆布書包從大街小巷竄出,涓滴串起細流、聚成水脈,最後來自四面八方的支流沿著馬路匯成一道綿遠無盡,川流不息的靜水長河,伴著灰暗乍醒的晨光,穩健悠緩,沉默無聲的流動著。

就這樣,那三年可算是鐵馬生活的啟蒙。晨昏日省,風雨無阻騎過三年青澀的寒暑,無形中也牽動著城市版圖一點一滴的擴張。上了高中之後遷離,成為僑民,直到現在離開了好些年,期間竟也鮮少有機會回去走走看看。只是長大後偶爾聽聞林母勾勒過去街坊鄰里種種,才發現記憶中的這些人,那些事,如今竟有了全然陌生的面貌,是我從未認識的故事。小孩眼裡看出去的世界真是無敵純真美好,等到大了懂了些人情世故,再聽起舊事重提,摻雜了一些酸澀的投射,才懂得現實的滋味,而過去的,始終就過去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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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學六年一直都是單車通勤族。穿上卡其制服後,我的移動地景延伸到更遠的城東;遷居海邊,日常動線也從原來的南北縱貫轉成了橫亙西東的遠行,從永華路尾一路跋涉到民族路頭。剛開始,我總習慣走市區再接民族路,高一那年新光三越中山店正大張旗鼓準備開幕。於是我日日經過百貨店大門,總不忘多看一眼那盞璀璨華麗的水晶吊燈,或許帶點好奇、憧憬、仰慕,但還是忍俊不住暗忖,實在像極了一坨倒吊的阿拉蕾。

有時,在科學館教室上生物課,窗外正好遙望著新光,大樓後就是老師口中會殺人的省立醫院。後站遠百的大煙囪,新光的粉紅間白大樓,此後便構築了竹園歲月的一幕風景。

少年懷特十五二十時的彩色大夢遺留的回憶不多,但偶爾還會想起最後一年在紅樓的生活。每個悠悠晃晃的午後,青春像蝸牛爬過廊柱,迤邐留下一路濕黏的軌跡。教室走廊外有排低欄,襯上紅磚拱廊,典雅迷人,總有人流連逗留,靠牆斜倚著憑欄談笑,偷閒度過聊賴的晝午時光。午休結束的下課鐘響敲醒酣夢正甜,少年如繁花正盛的生命剛睡醒,起身時總得駝背曲著腰桿,尷尬又低調地往廁所走去,還不忘死命拉緊上衣,試圖掩飾衣擺下遮掩不住,昂揚的青春;又或是緊接在第七節體育課之後的輔導課,整間教室流動著一股大汗方歇的躁動,瀰漫難以言喻的詭異氣味,那是夾雜體酸與陽光的費洛蒙,微妙的氛圍才教人掩鼻難以言喻。

 
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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寫過走過看過很多次了,青年北門的這段鐵道,這十字路口。起落的段差總讓雙輪上下顛簸,短短幾公尺的鐵軌連接人生過渡的縫隙,從青黃不接的十六七歲酸澀,到如今年屆卅的老熟灰冷,無數若有似無,淡如游絲的過路記憶,風景都在這路口發生過。偶爾懸念著鐵支路旁圍牆的二分之一,想著腳步也就跟著走到了這裡。特地徒步走過,停佇在忙碌來往的車陣中定格三五秒,看看前方不遠北上月台的縮影,也眺望著另一端一路南伸,看不見盡頭的鐵道。

細數這幾年城市的變遷,大漢美術社從平交道口搬進青年路旁,前鋒路口髒髒黑黑的燒臘遷到成功路已經過了好些年,而當年班上中午愛外訂的綠燈籠娃娃魚如今也悄然退出戰場;臺灣菸酒對面從前一區宿舍平房地,是放學必經的風景,兩三年前被建商買下後,蓋了一排金店面,燈箱廣告上的文案只令人啼笑皆非而已。創業維艱,守成更不易,何況是失去價值的。張揚著建設的口號,堂而皇之大刀闊斧的,一刀一鑿剷除醜陋過時的舊印記,他們說是邁向現代必經的陣痛。

城市的開發進展,變了很多,連育樂街的記憶也已褪色凋零,而不變的,似乎只剩卡其制服墨綠的荒唐,一路呼哮而過的春風少年爾爾。而東門城、神學院、前鋒路的時鐘樓和新樓醫院,慶東街、樹林街和復興路種種交纏糾葛的遊歷,就又是另一階段篇章的故事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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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人說書寫是一種療癒。不停註釋過去,翻攪著回憶,為無形的足跡留下些許有憑有據的標記,日後才有所憑弔。頻頻回望,卻總忘了提起決絕,下不了果斷,正視眼前的湮湮蔓草,和時光流逝。安逸的日子過久了,或許有一天我會離開,暫時抽脫,走上一段自我放逐,以任何形式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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