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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是一座看不見的島嶼
,遠在眼前,近在天邊,是本島上一小群人生命中共同的意義,也是回不去的故鄉。

 

【原鄉.異鄉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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數十年載匆匆過,他鄉倏忽成家鄉; 再回首,莫惜戀,勿流連,故鄉幾已是異鄉。

「看到東吉了!」遠遠海面上隆起一塊黑影,在海浪的載浮載沉中,認出陸塊高地上一小根像針似的尖影,是東吉燈塔。

二十年的睽違,終於我又再度回到這小島。迷人的碧海藍天,記憶中的廟埕,一幢挨著一幢的白牆屋瓦,以及那彎清澈漸層分明的白砂海灘,和童年的印象全然別無二致。歲月的淘洗並未改變島的容顏,是時間忘記駐足,抑或離島的命運本是如此,褪盡風華之後,以一種低於時光前進的流速,靜靜展現老去斑駁的姿態。

越來越以為,漂泊的人背後的故事總是特別動人,那是每個人自己的航程,全世界億萬分之一無可取代的獨特生命記事。

從小我們就知道自己是澎湖人,來自東吉。這個胎記般的名字一直牢牢烙印在意識裡,構築自我的身份認同,是成長過程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身為海的子民,對此我們引以為傲,父執輩都是討海人,大半輩子以海維生,海洋賜予我們溫飽,也譜寫我們的家族身世。後來,魚群走了,吹熄海上漁火。時代的沒落,風光一時的繁榮小上海鹹酥雞,終究留不住一波波流失的人潮,東吉人選擇放棄,舉家跨海遷居台灣,在肥沃的土地上找尋機會,開展新生。

橫渡黑水溝的惡水,隔海落地生了根,回不去了,離台灣最近的小島,從此成為最遙遠的故鄉。

來到台灣之後,東吉人散落高雄、台南兩地,是鄰里舊識、近親遠戚的大宗。有趣的是,東吉人熟悉的言談間,還是習慣用「來(台灣)」、「返(東吉)」來指稱這兩個家,而從小就聽著阿公阿嬤的方言長大,海島移民來到我們這一代,流溢母語中的鹹鹹海味已隨著本島腔調淡化蕩然無存,懂得聽個五六成,卻怎麼也學不來那曲折起伏的旋律和陌生的詞彙。

四十年前,島上還住有兩千餘人口,黑白相間的燈塔始建於日據時期1911年,至今也已百年身。港口的啟明宮是全村的信仰中心,也是所有旅外東吉人信仰的原點,三百年來歷經多次翻修,已不復古樸面貌。隨著東吉子弟移居台灣日漸眾多,啟明宮也順應在高雄設了分靈,是聯繫台南高雄東吉人的精神寄託。小時候,正月十五高雄漁港的「東吉廟」作醮熱鬧,被大人起鬨抓去抬轎鑽轎下,對當時龜龜毛毛姓張的我來說,實在是不怎麼美好的回憶。

早年的東吉,因為鄰近台南,因而與本島往來頻繁,商賈貿易發達,榮景盛極一時,民初島上居民最多曾高達三千九百多人,有「小上海」美稱,是澎湖南海最耀眼的一顆明珠。從前漁民的漁獲都銷往台南,再用賣魚的收入買些日常用品回東吉。長期接觸都市,親近文明的結果,造就東吉的富庶和繁華,婦女沾染了時髦的流行習氣,大多胭脂抹粉,而僅僅一海之隔的西吉卻窮困貧瘠,形成鮮明的反差,而有「東吉查某,西吉菜脯」的俗諺。

 

【歲月.封存.外婆家在澎湖灣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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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島人的家,有好幾種。一種是還有親戚朋友住的家,回來還找得到人寒暄串門子問候的;一種是家人都已搬遷,人去樓空,只剩破舊的老家;再一種,連房子都沒了,門倒了,天塌了,只剩一面牆,和磚瓦梁柱的殘骸,湮沒在荒蕪中。

澎湖灣的外婆家,幸運地屬於第二種,老厝不死,只是凋零;而阿拔的老家,經過阿木指點,只看到僅存的一堵牆和屋梁,連房子都不成樣了,想憑弔都無法。

走過雜草野木蔓生的小徑,回到阿木老家看過最後一輪巡禮,拴上木樁,下一次回來或許已是遙遙無期。現代化的二樓白色水泥洋房挺過數十年歲月,仍舊美好如初,牆上妝點的花紋雕飾還歷歷清晰。正港外公家祖厝也還半健在,不同於二號厝的西式洋樓,是傳統的咾咕石閩南平房。不管是立體豪宅還是低瓦好窄,以現在的標準來看,實在難以想像當年要如何容納一大家子七八口人的生活。驚訝於僅容單人寬的狹促階梯和窄小廳堂,終於相信我媽口中那段和弟妹們在島上挑水砍柴,放牛吃草,呷飯攪鹽,夜裡燭光昏黃的童年。

看著潮水來往,送走離鄉謀生的遊子,像老母親揮別再也不會回來的孩子,似乎是離島無可避免的命運。而遠走的孩子也都清楚知道生命中背負的雙重身份,是台灣人,也是離島人。

林母國校畢業後,十三四歲的年紀就隻身先來台灣工作,從成衣女工做起,到後來走入家庭,陪阿拔守過十多年的店面。四十年歲月轉眼就過,在本島走過的人生已遠遠多於小島上的童年時光。東吉人的兩個母親,養母台灣是新家鄉,而生母東吉,就成了口中懸懸念念,一輩子回不去的故鄉。後來,等到阿公舉家搬來台灣之後,自己從小到大印象中的外婆家就一直在塩埕了。

起厝,築家。東吉唯一的聚落沿著島上這口小港灣繁生擴衍。在那個沒有現代機具、人力勝天的年代,蓋一棟房子要耗費好幾年。得先在海邊山壁搜撿石材,再動員村裡人力,大家合力幫某某人起一間厝。那是人情濃郁不分你我的年代,蓋一座家,不是一戶人的家務事,而是全村共同互助的志業。

經歷窘迫拮据的成長年代,踩著咕咾石的刺痛一路走來,幸福一輩如我,無從體會上個世代從白手起家到發達起飛,從離散到聚合的種種人生滋味,只能常常藉由回憶的轉述,揣想那段歲月的樣貌。

 

【時光.請止步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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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天的隔離,回歸一片時間凝止的海洋,光陰的行進,只有升湧返降的潮水起落記數著。

小島的後座力如此強烈,回到陸上的傍晚,望著遠方海面的雲垛,明明還在暈船,已然想念起燈塔和大草原的夕陽火燒晚霞,靈魂還有一半遺落在平湖海回不來。告別一夜星空,伴隨乳酸堆積而來的回憶已然開始發酵,生成眷戀的病毒潛伏在腦幹裡,只待下一次發作,隨時就要背起行囊再度上路。恍若昨日的耀眼白光,青空和碧藍海水,說是放空,可是全身上下毛孔卻確確實實的無一處不在吸收所有陽光、氣味和海水,以及關於小島的一切。回到現實之後,只想貪婪地全部收藏,細細咀嚼短短這三日帶來的衝擊。

 


這是個一無所有的小島,卻擁有無邊際的天際和寬闊,充填靈魂滿滿的無以名狀的自然自在。回到文明之後,懸懸念念的忘不了那些須臾卻永恆的吉光片羽,何以揚起如此劇烈的起伏,想是蜷伏在潛意識裡的流浪基因和鄉愁的嚮往起了呼應,長久以來探尋的一種歸屬感,出走,在角落留下足跡,驗證存在。

客觀來說,這不是一趟完美的旅程,天氣太熱,環境太克難。但我的確找到了心中的一片海洋,和一座永恆的歸屬。我想,此後無論走到哪裡,這片海天都會深深鑴刻在腦海裡,成為永遠嚮往的寄託,安心的理由。

 

【過去.現在.未來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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所謂的東吉人,所謂的故鄉,只有在異地,這名字的意義才得以彰顯。海洋這條臍帶,連結我們隔著海洋遠望,那夢中島嶼的形象才愈發清晰脹大了起來。

幾年前的核廢議題未見新聞提起隻字片語,在旅台僑界的小圈子裡倒是吵得沸沸洋洋。為了抗爭,組成自救會,舉行公聽會,發動把戶籍遷回澎湖,所有激進的發聲,要表達誓死捍衛故鄉淨土的決心。難得的團結,激昂的口號和訴求,終究是曇花一現的奇蹟。抗議結束了,東吉人要回到台灣繼續生活,因為,故鄉確定保住了。

鄉民強悍的討海人性格成功阻擋了核廢料,但,躲過這一劫,未來呢?或許所有人都清清楚楚知道,小島已經回不去了,這裡存放的是大家的過去,而未來,寄託在兩個小時航程外的台灣島上,現在島嶼和子民的連繫只靠著日漸疏離的孺慕情懷支撐著。小島的下一步該怎麼走,沒人敢也沒人能夠承諾。

危機過後,小島又恢復以往的平靜死寂,不見任何建設,無法住人的落後。在這片土地上,或許維持現狀不變,就是對荒島最慈悲的恩典。整個東吉,目前設籍的還有百餘人,島上真正僅存二、三十個住民,扣掉警察、護士和海巡等公務人員,剩下的都是坐七望八的老人。某種意義上,東吉已經是無人島,隨著老一輩淡出人生舞台,再過幾個世代流轉,如果不刻意傳承,這名字就要遺落在失落的記憶裡。

人老了,房子老了,島嶼也靜靜的老了。無視光陰流逝,小島始終開敞雙臂,以不變的容顏,溫柔迎接返鄉的遊子。東吉的過去與現在,都封存在這片耀眼的藍天大海裡,像走入時空膠囊般定止。而未來,或許十年、二十年,也終將以如此沉默,停格在時光的流動中。如今東吉留給我們的,只剩單純潔淨的海水和滄桑落寞的孤寂,以及漸漸褪色的回憶。

誠如歐吉桑說的,「人,慢慢走了。帶走的彷彿也只是皮膚的顏色吧!鄉情留著,東吉嶼留著,藍天大海留著。人們看不見的寂寞也留著。」

 

「走吧,別再留戀了,下次別再來了。」晚飯後在港邊滿天星空下乘涼,我媽這樣對小姨說。

 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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